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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树和唐树秀夫妇得知远在800英里外的农村老家一带发生了地震之后,他们就决定一定要赶回家去。

刘继树和唐树秀都是在北京建筑工地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这个工作比夫妇两人在老家的山区种地挣的钱要多很多,他们也因此能负担唯一的女儿──15岁的洪梅回老家学校上学的费用。

上周一汶川大地震后,他们对老家的情况只知道:洪梅所在学校的教学楼已经坍塌。他们的女儿生死未卜。

上周三,夫妇两人踏上了返回四川家乡的漫长旅途,他们一路坐火车、坐船、步行,经过了三天的艰难旅程。随行的还有一位记者。

刘继树身材不高,大约1米63,因常年的户外工作他的脸晒得红红的。他是名建筑工人,每个月能挣大约250美元。他的妻子唐树秀个子比他高,在工地上帮着丈夫干活,每个月大约挣200美元。

夫妇两人离开铁炉村,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挣钱。洪梅的学费每年大约要570美元,差不多要花掉他们在老家那片不大的田里种小麦和玉米的大部分所得。

不过唐树秀回想去年决定到北京建筑工地找工作的时候说,出来不仅是为了钱,我们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事,看看世界。

在中国快速增长的经济背后,有大约1.4亿像他们夫妇这样的外来务工人员付出的劳动。和他们两个一样,大部分工人来自贫困的边远农村。他们几个月甚至几年和孩子分隔两地,常常把孩子留给老家的祖父母或是其他亲戚照顾。

在上周一发生地震后,他们在北京市郊作业的建筑工地上,工作就停顿了。这场地震是中国近30年来最严重的一场地震,目前已经造成5万多人死亡。

这个建筑工地有很多工人来自这次地震破坏最严重的四川省。打回老家的电话总是占线。信息来的很慢。有时,工人们能收到好消息:一个工人得知他8岁和12岁的两个孩子都安然无恙。

中国建筑工人的工作可能很残酷。老板常常拖欠工人工资,甚至干脆不发工资。不过刘继树和唐树秀还算幸运:他们的老板田德青也是四川人,所以很同情他们。

田德青说,我告诉他们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说,他用自己的钱给工人发了工资,这样他们就能尽快动身回家。他的妻子给工人们送了成包的方便面让他们在路上吃。

拿到钱之后,夫妇两人上周三和其他16个同乡一起开始了漫漫的回家路。每个人都明白等待他们的将是悲痛。唯一的问题是,多大的悲痛。

这一队人周三下午到了北京西站,这时离地震发生已将近两天。他们的行李中有暖壶和塑料拖鞋:暖壶是泡茶用的,拖鞋是上卫生间时穿的。

有几个人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女人穿着高跟鞋,男人穿着运动衫。虽然以他们现在的焦急心情来看根本没有心思打扮;但是他们平时回家的机会很少,探亲的时候通常都会打扮一下。35岁的唐树秀穿着时髦的绣花牛仔裤和玫瑰粉的夹克,这是她最好的衣服。

她和丈夫在车站静静地坐着,两眼都红红的。她说,我们自己逃过了一劫(这次地震北京只有轻微震感),但我们的孩子却没能躲过。

这两天,唐树秀几乎没吃东西。她的脸因此看上去有些陷下去了。

刘继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说,他宁愿一直留在老家种田,但是洪梅的学费对他们来说是个沉重的经济负担。他轻松地用牙齿打开一瓶啤酒。夫妇两人没有女儿的照片可给我们看。

火车在晚上9点从西站开出。刘继树和唐树秀所在的车厢挤满了疲惫的旅客,车厢里弥漫着烟味,人们焦虑不安。有个乘客把前一天的报纸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看看是不是遗漏了什么信息。当另外一个人的手机响起的时候,他的妻子立刻紧张地抓住他的腰带。

仍然没有消息。

虽然整个旅程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但却是刘继树坐过的最舒服的一次火车。他们回家探亲通常是在农历春节,那个时间也是中国人的旅行高峰。所以在春节回家的30多个小时中,他常常要一直站到家。他说,你都没法上厕所,排队的人太多了。他向后靠在座位上说,这次要好多了。

这班慢车缓缓地向中国内地开去:离开北京,先经过河北,然后是河南、陕西,穿过平原、穿过山中的隧道。随着时间的推移,火车上的人慢慢少了,这些返家的人有地方可以伸展一下腿脚。座位前的茶几上慢慢堆起了方便面盒子。

刘继树和唐树秀同在铁炉村长大,在父母的安排下他们结了婚。村里的人相互之间关系很近,家长都希望子女跟同村人结婚生子。

这样的亲缘纽带意味着这节车厢里的人彼此间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关系。其中某个人失去亲人的痛苦会深深触动其他所有人的情感。

这群人里,不是铁炉村土生土长的很少,39岁的丁万龙就是其中之一。皮肤黝黑、身着绿军装的他总是说个不停。他曾经历过失去家园的痛苦。1995年,因为建水坝,他的家被毁了,此后他就搬到了铁炉村。此后11年里,他一直在外地大城市当建筑工人,并用挣来的钱给自己在村里建了一座五层高的新楼。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家已不复存在。他说,我必须要把一切重新建起来。

丁万龙说这番话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母亲已经遇难,所以那时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儿子,他和洪梅上同一所学校。

周四下午,火车走了24个小时后,刘继树和唐树秀听到了一则噩耗:人们从学校的废墟中挖出了183具遗体。

唐树秀哭着说:洪梅不在了。

刘继树则很坚持地说道:现在还不能这么说,现在还不能这么说。

至少,不确定意味着还有希望。一个男人面色苍白地坐在他们旁边。他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得知自己的孩子确实已经遇难了。

随后,刘继树和自己的亲戚刘继林就村里的男女比例问题聊起了天。现在铁炉村的男女比例将近3:1。刘继树说,女人在城里找工作要容易一些。这在中国农村是个严重的问题,令婚龄男子在婚姻大事上几乎没什么选择。

刘继林讲起了他们村里一个男人去年买媳妇的故事,由于中国农村女性太少,这种事情并不鲜见。那个人花了大约3000美元(这在农村是很大一笔钱,靠种田要攒上五年),最后被他买来的妻子很快就带着钱跑了。

说到这里刘继树和刘继林都笑了起来,这也是此行少有的轻松时刻。不过负疚感很快袭来,刘继林心存歉意地说,这种事很可怕。

当火车向著名的旅游城市西安前进时,终于有一条还算是不错的消息传来。火车将比他们一开始想像得开得远,他们下车后不必再坐10个小时的汽车了。

周五凌晨,在从北京出发32个小时之后,这群风尘仆仆的乘客终于到达了广元站。他们随身带了大包小包的生活必须品:方便面、大米、瓶装水、一卷一卷卫生纸,因为他们觉得在家乡这些供应都将出现短缺。

一个人带了很多困一次性筷子。唐树秀则在包里带了一瓶食用油,但后来油漏了。

事实上,他们几乎把全部家当都带了回来,因为几乎没有几个人还想再回北京了。无论他们的家人是否还健在,无论他们的房屋是否已垮塌,家里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刘继树背上背了一个装衣服的口袋,几乎有他半个人大小。

旅程的下一个阶段需要他们乘船沿河向下。在登上这艘两层高渡船的过程中,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的孩子已遇难的女士是由她的亲戚背上的船。

乘船用去了四个小时,河流两岸都是高耸险峻的群山。出于防火的考虑,船上本来是禁烟的,但大多数人都不理这条规定,靠着栏杆吞云吐雾。

刘继树说,抽烟可以让人减轻焦虑。

唐树秀则坐在弦窗边想着洪梅。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她很听话,就是喜欢看电视。

船靠岸了,接下来是一段陡峭的山路,再花上40分钟就可以到村里了。这条路严重开裂,山体滑坡导致某些路段被彻底阻断了。他们经过塌陷的房屋和被压扁的汽车,一队军人从边上经过,他们肩膀上扛的不是武器而是铁铲。

当刘继树和唐树秀终于到达木鱼镇后,把自己的行李往路边一扔,直奔洪梅的学校跑去。

往学校去的小路上满是红色纸屑,那是亲人们在埋葬这些夭折的孩子时点燃鞭炮为他们送行留下的痕迹。泪水模糊了唐树秀的双眼,她在刘继树和一位亲戚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校舍映入眼帘。楼房的高层坍塌了。水杯、练习本这样的小东西让人回想起曾在这里上学的孩子们。一本地理书静静地躺在残砖碎瓦上。刘继树和唐树秀在废墟周围徘徊,想找到洪梅的消息。

旁边的墙上写着这样一条通知:政府已经做了大量工作来挽救学生们的生命,希望家长配合遗体认领工作。

有人告诉他们去足球场。他们来到操场边的帐篷。帐篷里一个男人坐在课桌椅里,手边放着一摞纸。

唐树秀钻进帐篷,说出了洪梅的名字。那个男人查了查手头的名单,说洪梅没能活下来了。唐树秀顿时痛哭失声,瘫倒在地。

地震当天学校里有270多人遇难,许多学生已被埋葬在附近的山上。刘继树和唐树秀向那里走去,他们要爬上去,找到洪梅小小的坟冢。

来源:华尔街日报5月19日 Mei F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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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有斌

鲍有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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